等笑完,一主一仆又都想起当年一档子事来。那年后宫一个庶妃落了胎,说不清是气不顺还是脑子不好使,见人就说是胤祐命硬给妨的。
当时胤祐才不到两岁的孩子,戴佳氏一个庶妃带着残疾的儿子在宫里活得大气都不敢喘。这话传到戴佳氏这个老实人耳朵里,当天便带人去那庶妃的宫里把人从床上扯下来打了一顿。
没错,就是宫外街头巷尾里,邻里之间有了矛盾你揪着我头发我扯着你衣襟的那种打法。
等到当时管着后宫温僖贵妃带人过去时,那个刚小产的庶妃,已经被打得两颊红肿趴在地上,哭都哭不出声音来了。
而成妃在一旁全然一副护犊子的母老虎一般,眼睛里都冒着火。要不是身旁两个宫女死死拦着,恐怕她还能扑上去撕碎了那庶妃。
那件事当年温僖贵妃处理得很低调慎重,因为事关胤祐的名声,那个妄言惹祸的庶妃当下都没再被罚,后宫上下就全当做没这档子事,过了几天也就真淡了。
只是多年以后再提及,康熙连那个庶妃什么时候死的都想不起来了。
戴佳氏那样的性子,当年甘愿冒大不韪的风险在后宫殴打其他妃嫔是为了儿子,现在老七孩子都好几个了,她这个当额娘的扯了儿子的脸面不要,也是为了儿子。
这世上舔犊之情最令人动容,即便是康熙也难免心软。坐在肩舆上的帝王沉默了良久,才拍了拍扶手:“这个老七,该打!成妃打得好。”
一句话,就把成妃今天的行为给肯定下来,不然有那较真挑刺的明儿个就得说成妃今儿个的不是。
毕竟再是妃嫔也不是皇后,如今宫里没有皇后,妃嫔们私底下管教皇子没人会说什么,但这么毫不遮掩地打儿子,说句难听些的话,真轮不着成妃。
没进永寿宫的门,康熙也不让肩舆回乾清宫去,就这么在紫禁城里绕啊绕的,冷不丁听见肩舆上的皇上指挥一句:左转、右转。
越走梁九功越不敢问,直到远远瞧见毓庆宫正殿屋顶上的黄琉璃瓦,这才越发提了口气儿,看来万岁爷今儿是真打算来踩一踩已经搁置了这么久的雷区了。
‘皇上怕见太子’这个像个笑话的真相是梁九功前几天才参悟的。自从去年在德州行宫至今,皇上跟太子除了太子故意献殷勤的那段时间,两人见面的次数两只手就能数过来。
这里头大部分还都是过年过节面见朝臣的时候,父子两个不得不站在一起,那尴尬劲儿梁九功都替康熙觉着难受。
太子并不是一个情绪多内敛的人,相反正因为胤礽是被康熙亲手养大的儿子,太子的喜怒哀乐在康熙这个皇阿玛跟前,是向来不掩饰的。
胤礽从小就是太子,论起当‘太子’这件事,胤礽不说古今前后最好的,但也绝算不上无能昏聩。
他从小就是弟弟们眼中高不可攀的太子爷,不光是地位还才德和骑射功夫,那都是一骑绝尘的拔尖儿。
前些年父子两个感情好的时候,太子高兴了不高兴了从来不在康熙跟前遮掩。康熙也乐得看胤礽那样,恨不能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全捧到他儿子跟前。
那时候各地进贡的好东西,都是先送去毓庆宫,等太子挑完了康熙再用儿子挑剩下的,他老人家还甘之如饴,总觉得这是儿子跟他贴心不见外才这样。
后来呢?后来皇上年纪渐渐大了,就越来越看不惯太子情绪外露不收敛的样子,更不喜毓庆宫吃的用的比乾清宫还要奢华还要抛费。
以往的贴心成了铺张浪费目中无人,不遮掩也成了喜怒无常性情暴虐。太子起初还学着收敛,可这一收敛也不行,看在康熙眼里又成太子假惺惺,在他跟前都不说实话了。
胤礽这辈子也没受过这种挑剔啊,让他跟老大针尖对麦芒你来我往的斗可以,让他夹着尾巴在老爷子跟前做人?一天两天行,一直这么着他做不到啊。
这么一来,在康熙眼里胤礽好不了两天就要原形毕露的样子,就更加是阳奉阴违混账至极的表现了。
但要梁九功说,这事的根子不在太子在皇上,皇上年纪大了猜忌多疑的心就压不住了。可这话能说吗?也不能说。所以啊,倒霉的就只能是太子爷了。
肩舆停在毓庆宫门外,看守东宫的侍卫见着是康熙过来都惊了一下才跪下磕头,太子爷被禁足这么久了,皇上还是第一次过来呢。
毓庆宫里的样子其实跟以往没什么区别,宫人规矩庭园规整干净,远处廊下的太监低着头往前走不疾不徐,看不出一点慌乱和马虎。
但那种说不明的萧疏和落魄还是扑面而来,即便奴才们脸上看不出半分不好的模样,可打眼一瞧就觉着没生机,处处都显得颓败了。
康熙从进门起就一直在观察,毓庆宫里的人都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即便眼下太子失势,他也见不得别人对他的胤礽不好。
反正这种心思就矛盾的,毕竟太子沦落到连奴才都得紧紧看着才不会偷懒疏漏的地步,这事只能怪康熙他自己。
可反过头来康熙把儿子打压成这鬼样子了,又还要旁人依旧尊着敬着他那有名无实的太子儿子,梁九功心里直嘀咕,这要不是他让张善宝天天往毓庆宫转,这东宫里还不知道得过成什么破烂样儿。
倒是一直被关在东宫里的胤礽,看上去状态最好。皇上一进毓庆宫就有奴才通传,等康熙走到后殿时胤礽已经端正在殿外跪迎。
身上的常服看上去半旧却干净,素雅的衣裳衬得胤礽整个人都清隽俊朗,不似往日花团锦簇的太子爷,倒像是个要超凡脱俗的世家公子。
眉宇之间没有半分被困的愁苦,看上去整个人都平和了许多。
“恭请皇阿玛圣安。”
康熙站在胤礽跟前,胤礽垂眸能看到他亲阿玛的龙靴,抬头能瞧见万岁爷的龙颜,胤礽甚至还忍不住勾唇笑了笑,“皇阿玛今儿怎么有空来儿子这里。”
康熙没叫平身,胤礽就这么挎着肩膀跪在原地,大半个屁股垫在小腿上丝毫没有仪态可言。跪在太子身后的奴才已经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生怕皇上再以为太子失礼降罪。
却不想这一两年一直恨不得把东宫打压到尘埃里的皇上,此刻却撩起衣袍就这么盘腿坐下,连蒲团都没要一个坐在太子身侧。有那胆子大的偷偷抬头去看,两人就这么并肩坐着,像极了百姓家的寻常父子。
“你身边,有没有不懂事的奴才。”
“那没有,整个毓庆宫里最不懂事的就是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