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戎下意识有点抗拒这个建议。
留下已经是个复杂的决定。而夜谈?这和单方面的倾诉听起来不太一样,人工智能不认为他有必要做到这一步,正如他也不认为人类应该用这种态度来对待他。
人类的态度一直以来都很莫名其妙。
游吝摇摇晃晃地把自己撑起来,靠在床头。他端详着自己的穿着。大概是怕他穿着不舒服,道士袍被脱下来,整整齐齐地叠在床头,上面压着道冠。外套口袋里的其他杂物也按照顺序摆在床头,除此之外卡戎没再动什么,他身上穿着一套轻薄的里衣,漆黑的手套也仍旧牢牢地覆盖在指尖。
窗纱是黑色的,看不清外面,但想必没有月亮。
“这里有酒吗?”游吝问。
“恐怕没有。”
人类摸了摸里衣口袋,再次伸出手时,掌心躺着两枚糖果。
圆润、冰凉、看起来不是很甜。包装纸和之前的那种不一样。
他指了指绿色的那枚,说:“卖给我的人管它叫‘绿幽灵’,”接着又指向蓝色的那一枚,笑眯眯地介绍道,“这个还没有名字,但它和你的眼睛有一点像,要不就叫‘卡戎’好了。来,小AI,分你一枚,我们先吃糖再聊天。”
卡戎停顿了片刻,还是抬起了手,但游吝不知玩了个什么把戏,就在人工智能的指尖快要触碰到其中一枚糖果时,他忽然藏起了它,空荡荡的掌心只留下绿幽幽的硬糖。
人类孩子气地说:“那个是我的,这个留给你,”
他此时半边身子被塞在被子里,随着动作,未经整理的单衣显得有几分凌乱。阴府的夜晚,即使是室内也有点寒冷,他脸色苍白,鼻尖微微泛起红色,眼神却流露出一点计划得逞的耀武扬威。冰蓝色的糖块在他的牙齿间碰来碰去。
卡戎想,再怎么说,他也是个年轻的人类。
人类需要保护,需要陪伴,需要纵容。
他慢慢地吞下那枚名叫“绿幽灵”的糖果,薄荷气味的辛辣瞬间弥漫在舌尖。但比酒精还是好上不少。辛辣背后是一点微微的回甘。这对于卡戎而言又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好吃吗?”游吝问,随即反应过来,“我忘了你尝不出味道。”
“甜的。”卡戎说。
游吝怔了怔。卡戎又说:“我能分析出具体的成分。上次是高浓度酒精,这次不是……‘绿幽灵’是一颗普遍意义上的糖果。如果我有味觉,我会评价它的味道不错。”
人工智能吃掉一大块能源的风格非常干脆利落,但吃一颗糖就显得很慢。和人类立刻把糖果咬碎不同,卡戎用舌尖抵着糖果的表面,他说话时,那枚糖块隐约露出一点颜色,和他的唇色一样浅淡。游吝一瞬不眨地盯着他,半响才说:
“我这枚也很好吃,‘卡戎’也是甜……算了,我不该起这个名字。”
人工智能发现人类的耳垂也有点发红,大概和鼻尖一样被冻着了。他仍旧有些担心人类的身体状况,俯下身帮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一直提到他的脖颈,干脆利落地把他的双手也一并塞进了被子。
人类不自在地挪了一下,忽然转移话题:“所以,我们到底怎么到这里来的?”
这里的环境太过于迷惑人心,摇曳的暖色调的烛火,宽敞的床榻,柔软的枕头,以及有着一双冰蓝色瞳孔的人工智能。但他的记忆飞快地回溯着,想起了充满火药味的无声争吵,当黑发赤眼的邪神抬起手指,下一秒一切就陷入沉寂。
卡戎当然早就编好了说辞。
“敌人袭击了你,”银发AI面不改色地扯谎,“试图致你于死地。但接下来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最后我们都活了下来。虽然你可能不会相信——”
“什么?”
他肯定会相信。卡戎一边这样想,一边笃定地说:
“在它的头顶上忽然出现了‘删除’的记号,随后它就消失了。”
游吝漆黑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陷入了沉思,但却并不显得特别惊讶。人类必然回忆起了在上个副本的遭遇,那时候他还没捡到AI,也绝对不会想到在副本之外,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在注视着他。
他罕见地没有弯起嘴角:“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你把我藏起来了,”
卡戎轻声说,“所以没有人能发现我。但我仍旧可以去求助。恰好翠屏追着我们的步子过来了,我拜托她带上我的本体,找一个能够安置我们的地方。那位老爷也特意嘱托过,把我们安顿在最好的客房。喏,就是这里。”
那位老爷现在正对他们恨得咬牙切齿。
游吝重新审视了一下四周的环境,有点隐约的担忧。人工智能好像很容易被骗,要是哪天被骗走了怎么办——好在暂时没发现什么端倪。他回忆了一下所有发生的事情,语气又带上了一点轻飘飘的讥诮:
“那些人都没死啊。”
听起来怎么还挺遗憾的?
舌尖最后一点凉丝丝的味道消失,这是卡戎第一次感受到“甜味”的具象。他垂着眼眸坐在游吝的床边,伸手把银色的发丝收拢。发尾一点幽蓝绵延而下,露出一截人工智能的脖颈。看起来也很白,泛着无机质的光泽。
“我——”卡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