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阑睁开眼睛,四周黑洞洞一片,弥漫着腐烂的霉味。
这是一个极逼仄的空间。少年恐惧地抬起手,试图推开眼前厚厚的壁障。指甲划上棺盖,却只传来一阵粗哑的嘎吱声。在黑暗的环境中,他的身体仿佛不属于他,而是属于一个已经死去的老人。阮雪阑用左手摸向右手,枯槁的皮肉松松垮垮地搭在鹰爪般的骨头上。
他完全没有搞清楚情况,只觉得一切再糟糕不过,惊惧地摸向自己的脸。
——那是一张皮肉腐烂,布满皱纹的死人脸。
阮雪阑从肺腑间挤出一声绝望的尖叫,他在棺材里挣扎着,幸好脖颈下压着一枚枕头,否则一定会把自己撞伤。外面有匆匆的脚步声响起。
随后在他的棺边见怪不怪地停下。
“又在……”中年人浑浊的腔调,“这忌讳真是厉害……上师,我已经请道士念了镇魂咒,但还是毫无招架之力。他老人家早就死了,总不能让我阴家上下给他陪葬?”
“这是‘落枕空亡’,”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煞有介事,“怨气实在是大。老爷,这也是您的不对,三年前老太太死时,不是也把老太爷的丁忧报上去了么?既如此,何必要等到今天,三年前若是就把他杀了……”
“朝廷降罪下来,那可真是——”
老爷的声音停住了,“谁想到他死的这么晚?我已经往他的枕头里放了符。只可惜,我没有想过会触犯了忌讳。”
棺材中腐臭的气息愈加浓厚,那是年迈之人的皮肉长期接触褥子,不见天日时会闻到的潮湿的霉味。这股味道让阮雪阑几乎窒息,他含着眼泪,无力地敲击着棺壁,但只要他一开口,所有的呼救就都变成老人嘶哑又颤抖的喘息,像掰开一截衰朽的木头。
“你们只要派几个小辈,到他的床前哭一哭,便万事大吉。”
上师略带谴责之意,“连表面功夫都没工夫做。也怪不得他最后几乎摔下床,还要扯着那侍女的裙摆。要我说,老太爷是你家长辈,就算是牺牲自己,也不愿与子孙发难的。恐怕眼下的局势也并非他所望。”
“您也知道,犬子好容易熬过丧期,眼看着升了官,我们那时候都在庆功宴上,哪有可能陪在他床边?”
“哼,我看你们就没人去过!”
棺材中的少年浑浑噩噩地听着这些话,感觉和天书一般。
但情况却越来越糟,他渐渐地觉得自己的骨头也松动起来,仿佛被泡在一汪腐臭的死水中,抬起眼睛只能看见黑漆漆的木盖。
他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忽然感到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老人,或者一个在床上等待着腐烂的人形。这棺材是他的枕席,而他的床榻又和棺材无异,死亡的气息每一秒都比之前更浓。枕着的枕头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就像是有虫子正在啃食他的皮肉。
某种绝望感涌上他的心头。
只不过是稀释了几千倍的绝望,因为他并没有像是真正的死者那样,确切地数过等死的日子。但那种窒息感还是几乎隔绝了他和整个世界。
外面的对话还在继续。
“府里这副模样许久了,是要接着做法事、守喜丧,还是……”
“那十几个道士,”上师却忽然变化了话题,“他们都多少知道了这里的底细,阴老爷,你打算拿他们怎么办?”
“自然是一个也不能留。”
“那么,他们现在也都算入了阵。老爷要他们都做替死鬼,再好不过。只是,一是不知道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二是不知老太爷的亡魂是否按捺得住。就比如……”
他的声音忽然突兀地停住,就像是被裁纸刀割开。阮雪阑听到脚步声又朝着他靠近,有什么东西在棺盖上古怪地滚落。两道视线似乎隔着棺盖刺到了他的身上。
“就比如,在这棺材里待着的,恐怕不是老太爷本尊。”
隔着上好的金丝楠木,阮雪阑觉得自己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但诡异的是,他胸口一片寂静,根本就没有心脏跳动的声音。他虚弱地呻吟着,声音粗哑又凄厉,而棺盖此时却有了松动的迹象。厚重的木头一寸寸被推开,外界的光打到了他孱弱的眼皮上。
所谓的上师此时流露出了一点欣喜的神色,对着老爷煞有介事地做了两个揖,
“天无绝人之路,老太爷还心念着您和少爷,这不,替我们把替死鬼给找来了。只要用这人重演一遍他死前的模样,阴家日后大富大贵,便有望能保了!”
老爷附身往棺材内看了一眼,神情也是大喜。
“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随后又有些疑虑地端详着棺材里的这张脸。阮雪阑浑身难受,但哪里也使不上劲,只听见老爷说:“只是,我昨晚安排到那间房里的,并不是这个道士,而是另一个棘手的人……”
“再棘手也不足为惧,”
上师摆摆手,“以阴宅为阵,给老太爷送上十数个祭品,非但能化解‘落枕空亡’之死局,还能转祸为福。你说的那个人现在不死,日后也得死——”
“是在说我吗?”
带着笑意的声音忽然响起。
站着的两人立刻转过身去,恰好撞见一个鬼魅般的人影。没有人注意到他是从什么时候出现在墙角的。那人皮肤苍白,眼底一枚鲜红色的小痣,漫不经心地玩弄着指尖薄薄的、糖果形状的一枚贴纸。下一秒钟,贴纸被他的指尖啮咬开来,变成了落在脚尖的碎末。
游吝的嘴角弯弯,一副觉得眼前的一幕很有趣的模样。
但落在外人的眼里,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人带着一股天然的危险气息,他神色带着笑意,眼眸却冰冷。碎纸片从他的指尖落下,他向上扯了扯黑色的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