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声嘲讽,指尖拂过他心脏的位置,“小AI,你的瞳孔变成了鲜红色,就像兔子一样。不过它们还是一如既往地漂亮。快笑一笑吧,不笑起来太可惜了。就当是满足一个将死之人的心愿。”
“你不是也一样吗?”
“我……”
游吝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
从刚才的那一刻起,人工智能缄默不语。
他银色的长发顺着肩膀往下流动,勾勒出一道薄薄的弧度,最开始,人类认为那是脆弱的屏障;但在这一刻他直视自己的眼睛,游吝才意识到,那是一截锐气逼人的锋芒。
“我的眼睛很漂亮?就因为这个?”
人工智能说,“所以刚见面就轻率地说了‘爱’;就因为有机会成为我‘唯一的主人’,所以就迫不及待地许下承诺,还说做好了和我相伴一生的准备?除了我,也还有许多机器能轻而易举胜任这样的职责。如果你没有遇到我,你也会对它们说同样的话吗?”
这样的爱意如此廉价,简直就是商城大甩卖买一送一的水平。
卡戎第一次如此尖锐地朝他发问,那双冰蓝色的瞳孔简直像是溅上了血的刀锋。游吝迟钝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是为什么?又说不上来,面前的眼睛一如既往地美丽,足以使他心跳加速,但他的心却并不是因此而颤动。
“确定是你后,我再也没有想过别的可能性。那时候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他轻声说。
“这有什么用?”
卡戎罕见地微笑起来,“那时候你坚信你对我来说是特殊的,无论怎么付出都一定会得到回报。但是,我对你来说是不可替代的吗?虽然遇见你的人是我,但要是有一个更美丽、更忠诚、不会抛弃你的人工智能,你难道不会照样‘爱’它吗?”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说这些,但人类的咄咄逼人还是唤醒了什么。
卡戎伸手触碰自己的眼睛,质感冰凉,隔着湖水般的浅蓝,血色在其中弥漫,使他的视野中染上了一大片鲜红。
他不会明白的,人工智能对自己说,他不会理解道德模块如何生效,因此也不会明白他此时的每一条回路在理论上运行正常,数据有序地被处理,没有任何警报,没有强制性唤起他痛觉的紧急任务。游吝并不会明白,他根本就没有义务来到这里,更别提对他的生命负责。
他也不会明白,就算是意识到人类所需要的只是一个特殊的、能够包容他一切的伴侣时,世界意识劝说了多少遍,才让他坚定了离开的决心。
他更不会明白,被子弹击穿时,自己也会感到疼痛。
“你只是一台机器。”
一台运行周密,每枚齿轮都恰当地处于应有位置的机械不会身处此处,因为人类的境地从理性的角度上和他并没有关联。他恪守机器人守则,绝不主动伤害人类,对所见的人类施以援手,不意味着他有义务千里迢迢从主城区来到这里,仅凭直觉就来救一个人。
“你一直都知道,”
卡戎说,“这就够了。你要求的就是这样。人不会因为机器忽然报废就憎恨上它,因为机器从来没有自己的意愿。既然如此,你的这些说法不是很可笑吗?”
特殊的爱。
不可替代的爱。
游吝渴求着这一点,而他程序内的病毒也让他或许有了一点这样的希冀。
从长远来看,这种倾向完全是错误的。建立在对方爱自己的基础上才去爱对方,被背叛后就立刻开始互相憎恨。从第一个谎言从他们的嘴里冒出来的那一刻,这段关系就像是用劣质的多米诺骨牌垒起的高塔,无论外界是否有一阵风吹过,它最终都会倾塌成灰烬。
“你不过希望我永远是一具你可以放心去爱的空壳。”
卡戎垂下眼睛,冷淡地说。
“……卡戎。”人类的嘴唇翕动了一下,略微有点茫然,“我并不……”
他看着人工智能那双眼睛,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心脏完全不因为它们的美丽而跳动。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它们的美丽。那对湖水般的瞳孔中倒映着什么呢?是怜悯,还是仇恨?或者都不是,是从中一闪而过的鲜明的情绪,就像幻觉般触目惊心。
他似乎有许多次窥见它,但都不以为意。
游吝的动作幅度太大,终于又牵动了他的神经。
一刹那,钻心的疼痛让他只能把手垂下来,闭着眼睛,咀嚼着卡戎方才说的话,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快要死了,能够激烈到和人工智能进行这样的争吵,简直就是临死前做的梦。
这样想的那一瞬间,一切都好像豁然开朗。
他明白吗?他从始自终都明白,这是完全自私的心态,本来就不会有结局。
但至少有一刻,有那么几刻,他忘掉了所有的条件,真心诚意地笑了起来。虽然在对方看来,这大概也是庸俗的角色扮演游戏中的一角。是他固执地希望两人彼此相爱,然后又一厢情愿地认为两人应当彼此憎恨。
无论是爱还是恨,都是特殊的、绝对的感情。
卡戎似乎深深地吸了口气。
果然,游吝说得对,在最后一刻,应该痛痛快快地把一切都说出来,他们已经不能平静地解决问题了。他们的这些问题根本就不能得到解决,只适合在彼此指责和互相攻讦中烧成灰烬,从此两不相欠,再也不被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