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源涌入了他的身体,“卡戎”重新开始运行。随着步伐加快,这些记忆又重新被他回收,复制进核心数据库,加以排序、整理、核实。由此,他逐渐回忆起了所见证的一件又一件事。运行成功时研究团队的欢呼,高等文明的繁荣发展,毁灭时的鲜血与烟尘……
他止住了脚步,微微低下了头。
周围杂乱的一切都静下来,变成了数不清的黑曜石墓碑。墓碑上写满了不同人的名字,这不是他的作风,而是他的制造者,旧文明最称得上天才的科学家一个一个字母印刻进去的。那是那个两鬓斑白的老人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希望你能记住。”
对方的虚影倚靠在门边,又忽然摇了摇头,“可我要你记住什么呢?是我们的自大招致了我们自己的灭亡。卡戎[Χρων],冥河的摆渡者,你尝试了一次又一次,可还是请原谅这些愚蠢的、轻信的人,带着他们的名字涉过痛苦之河吧。”
“控制者001号,您——”
“噢,对了,”老人叹息道,“我忘了删掉自己的名字。”
他一边把自己的姓名从控制台删去,一边接着说:
“无论你遇到多少种文明,都会意识到组成它们的大部分灵魂是庸俗的、卑微的。借用某位伟大思想家的话,完全就是少数杰出者的养料,必须如此。你没法不鄙夷他们的低贱,由于他们本身认清了这一点,而且时刻准备利用这种低贱。自身的弱点是他们无法得到拯救的根本原因。”
“很抱歉,但我必须提醒您,”
卡戎彬彬有礼地打断道,“在我眼中,人类的生命始终是平等的。”
“可能就坏在这一点上。”人工智能悬浮在半空中,有着一双冰冷的、沉静的眼睛,仿佛永远不会变化。老人用颤抖的指尖最后点着了一支烟,沉思着,他缓慢地吐出一口白雾:
“也许就坏在这一点上,但即便到了这个地步,站到它的反面也是绝对不行的。那么应该怎么做呢?人类尚且做不到的事情,总不能要求人工智能做判断……唉,我这把老骨头或许是错的。卡戎,控制中心的保护罩还能维持多久?”
“还有五分钟。”
于是他驻足于此,思索了四分半。
老人此时倚靠着记忆废墟中的门扉,神色间带着颓疲和沧桑,和卡戎存储的旧文明最后一段视频一模一样。他最终摇了摇头,对卡戎说:“这不是一个很快就能想清楚的问题。”
“我明白您的意思。”
“不,你不明白。我们没有给你起名叫阿努比斯,卡戎,你也不能用羽毛给人的灵魂分轻重。你必须接着我们思考下去,一定有更好的答案。但在找到更好的答案之前,你绝不能违背生命至上的原则,不能为一部分人决定放弃另外一部分,那一定会变成比现在要更糟糕的世界。记住这条指令。”
毁灭已经是最坏的结局了。
比坏还要更坏的是什么?
卡戎没有问出来,而是记住了它。此时,面前的这位老人已经从程序中删掉了他的名字,但他作为旧文明最后一个人类,说出口的话自然带有其重量。
“很好,”
垂垂老矣的人类欣慰地点点头,化为了空气中的尘埃,
“那么,你就能通过这扇门了。”
这是记忆碎片所缺失的最后一块。
随着他的幻影消散,其后的所有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到了人工智能的脑海里。卡戎下意识伸出右手捂住自己冰蓝色的眼睛,但还是能清晰地看到其上弥漫开的银白色的裂痕。透过这些裂痕,仿佛有蒸汽涌起,灼伤了他的手心。
这是不是就像游吝掌心的伤口?
不,不能想这么多了。这些记忆扰乱了他,他在此地耽搁了许久。黑书一定已经为他接上了电源,他必须尽快重新启动。而且,有人需要他,那人的现状不知道如何,一想到这点,就觉得前所未有的焦虑侵染了心智,脚步也不由得向前迈去。
兔子在他的左手腕蹭了蹭,发出的轻微叫声稍稍拉回了他的思绪。
与此同时,他碰到了一堵看不见的墙,穿过门扉的动作就此受到了阻碍。
卡戎抬起眼睛,门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两行用金色油漆印上去的宣传标语:
“——好AI上天堂,坏AI下地狱。”
“——杀人机器及其同党不准入内。”
……
卡戎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些字眼看。
感谢所谓的情感模块,他之前怎么没发现自己的想象力这么丰富,第一次做梦就能联想出这些古怪的句子?不,用理智思考面前的情况,梦境只不过放大了他的潜意识,他过去的担忧,而且用一种扭曲的方式把它呈现了出来。
规则桎梏着他,令他无法离开。
或许这东西曾经很有效,或者说在此之前,人工智能绝对不会越雷池半步,甚至不可能冒着风险尝试。但现在卡戎只是顿了一下,随后慢慢从空气中抽出了一柄通体冰蓝的军刀。刀刃划破紧绷的空气,迸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就像一枚明亮的闪电。
卡戎手心的兔子忽然开始不安地蠕动。
他当机立断地朝后退了一步,毛茸茸的白兔一落地就开始生长,长出了人的手和脚,又给自己长了一顶大礼帽和一张工作证,看起来颇为眼熟。它裂开猩红的大嘴,朝卡戎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