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话说回来,哪有那么多生下来就会疼孩子的父母,不都是一天天日积月累的感情吗?北帝派在我父亲之后断代过一段时间,我想要重振就得亲自去招揽兵马,还要一家一家地驱邪,把门派名气打出去。小绥很心疼我,每次我回山他都会在门口那儿等我,问我累不累,把我按在椅子上说‘师父我给你捶捶背’。我知道,他是怕我也不要他,所以拼命向我示好,谁家十岁的小孩就能知冷知热呢?我看了实在是很难过。”
话音中能听出些哽咽,邓向松假借喝茶,将酸辛倒逼回去:“……你们没做过父母,不懂这种感受。”
“本来吧,让他修习天蓬大法也不是真的想让他走这条路。我虽然封住了他体内的那股力量,但他往后还有六七十年的日子,难保不被盯上,教他术法只是为了让他遇到危险能自保。我怕他出意外,平常也不让他到处乱走,青春期的小男孩,哪里关得住呢?有时就会吵起来。后来他高考考了个不错的分数,但家附近没有适合他这个分数的好学校,他想走得远一点,我不同意,想让他在家附近读个普通学校算了,方便照应。他气不过,志愿报了个望海师大,一个人去了离家一千多公里的地方上学。”
说到这里,邓向松的神色骤然一冷。三人都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一齐低下头。
“四年大学,六年工作,都没有任何差错。我以为他的劫难已经过去了,可二十年后,你们又像鬼一样缠上了他!”邓向松越发激动,佝偻着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你们,让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用自己的命!去给你们几千年前的恩怨擦屁股!现在他死了,能不能救回来还是未知数!够了吗?满意了吗?”
话音落下,在场的人俱是陷入了深潭般压抑的沉默。夷微垂着眼睛,手攥成拳,指甲深深嵌进肉里。末了,他抬眼与邓向松对视,一呼一吸都变得沉重:
“时机到了,我会自行离开,不再打扰他的生活。”
“一个月。”邓向松颔首,给出了最后期限,“还有那条应龙……”
“我来解决,不会再牵连阿绥。”
“道士,你疯了吗?”一向寡言少语的瞽率先开口。
“老头,我不是替大鸟辩解,但你想没想过小绥自己的意愿?他用命都要保护的人,你就这么把他们拆散了?”祈一时慌了神,急忙道,“连我都必须承认,如果没有大鸟,小绥和你儿子早就死了几遍了,哪还有你教训他的份儿?你不会真的以为你们是溯光的对手吧?”
然而,邓向松没有反驳,只是斜睨了他一眼,祈便自觉闭上了嘴。他们将目光投向夷微,只见他难以自制地战栗着,眼尾渐渐泛起红色。
可他到底没再争辩什么,鼻翼微微翕动,缓了半晌才缓缓道:
“我的爱已经害死他一次了。”
一颗星子划过玄天,剪开了穹顶的一角,山下山上都归于沉寂。沐霞观中,只有北帝殿的七盏续命灯还闪烁着火光,映照出一张苍白枯槁的面容。
总有些人不愿夜太快消逝。
夷微自请守夜。他独自坐在棺旁,拉着宁绥的手,替他整理袖口的褶皱。
“今天是30号,我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是公历新年,我记得你说过,想跟我一起去湾河旁边看烟花,听新年的第一声钟响。你说以往有很多情侣都会在敲钟的时候亲吻彼此,你只有在旁边羡慕的份。现在遇到了我,想和我一起把没完成过的愿望都完成一遍。”
他咀嚼着字字句句,最终扯出一个自嘲的笑:
“我们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
眼眶又一次发热,他揉捏着宁绥的指尖,惭愧道:
“我从没想过拖累你,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所以,是为什么呢?人人都向往有情人终成眷属,可人人都当那些故事只是故事。如果命运的轨迹是注定分别,那相遇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这些天我也在努力地找原因啦,一直找到了几千年前。我想,如果不是我多嘴,非要向唐尧使者泄露天机,我就不会被贬下界,也就不会认识归诩,更不会认识你。共工举兵向颛顼发难的时候,我起码也能尽力从中调停,共工也许就不会去撞不周山了。不周山没塌,溯光就不会失去家人和同族,也就不会投靠颛顼被派去追杀九凤了。你看,如果不是我,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
世间绝望莫过于,追溯因果想逆转既定的结局,却发现一切从一开始就是死局。他嘴角强撑出的诙谐笑意终于渐渐崩解,泪水从眼中奔涌而出: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奢望你的爱,更不该妄图以一己之力对抗天命,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个狂妄的蝼蚁。”
他不想信命,可又不得不信。他已经与昆仑山划清界限,千年的画地为牢也几乎让他的名号在世间销声匿迹。离开了宁绥,他还能去哪儿呢?还有谁会在意他呢?
他将宁绥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带着不舍磨蹭着掌心:
“快点醒过来,再看看我,好不好?”
北帝殿正对的前殿房檐上,祈和瞽并肩坐在一起。祈望着北帝殿中的灯火,抽了抽鼻子,慨然道:“他其实也挺惨的。”
瞽不予置否。祈抬起头,手指描画着满天星辰:
“我们已经很久没一起看过星星了。”
“三天前就看过。”瞽无情戳穿他。
祈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控诉他的不解风情,又岔开话题问:
“想好离开这里之后去哪儿了吗?老头不许我们回来看孩子,总得找点别的念想活下去。听说银瓶凼也不见踪影了,寸心那孩子又跑到哪里去了……”
“她很聪明,自保不成问题。”瞽站起身,“该走了,重明发现我们了。”
可殿中的夷微仍然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没有望过来。祈讶异问:“你怎么知道?”
“你听,他都不哭了。”
日出第一声钟响后,邓若淳前来接替夷微,二人对视一眼,相顾无言。邓向松将徒弟们做早课的地点临时改到了前殿,也不许他们随意靠近正殿,以防他们毛毛躁躁地扑灭殿里的七星灯。
听到父亲单独把夷微和两个傩使留下时,邓若淳便隐隐猜到了父亲的用意和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