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也应该感谢我是个人类,所以你现在才对我宽容成这样。”
人类简直像是要从这对玻璃般的瞳孔中找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我杀了我的同类,又杀了你——虽然你还站在这里——好几次。我知道你并非没有还手的能力。就算你这样看着我,我还是很喜欢你的这对眼睛,我应该把它们剐下来。”
伴随着话音,他匕首的角度微微调转。
黑书一跃而起,像一只油光锃亮的水鸟,长着一对滑溜溜的翅膀。
它跌跌撞撞地逃逸着,而微妙的角度使得人类的刀刃只是擦着他的书页刺下去。卡戎找到了说话的时机,然而下一秒钟,锋利的匕首就带着不可思议的力道撕裂了他的脖颈。
本来不至于有什么事。
卡戎不是人类,当然并不依靠声带发声。但陌生的痛觉还是如约而至,以至于人工智能一瞬间失去了说话的机会。他再一次刷新在黑书附近时,已经数清了人类的匕首需要刺下多少次,才能彻底摧毁他的虚拟实体。
而决定性的、至关重要的最后一次,是在熙熙攘攘的办公大厅。
人工智能提前发现了人类。
但时机不对,哪里都不对。
这里的员工太多了,人多眼杂,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笔直地朝着对方走去,然后擦肩而过。卡戎刻意放慢动作,而游吝看起来正在用全部的力量按捺住自己抽出枪的冲动。在近到能闻到人类身上混杂着甜味和铁锈味的气息时,他微微侧过那对冰蓝色的瞳孔,望向对方。
“有人想要对你不利。”
卡戎终于找到机会说这句话,“有人打算害你。今晚八点后不要回到你的办公室。”
“有人则准备杀死你。”游吝则越过他,那双包裹着黑手套的手终究没有抽出那把匕首,“卡戎特助,你前几天还和他睡在一张床上呢。”
闲聊似的,他们只是短暂地彼此经过,随后顺着沙丁鱼般的员工各自分散。
他们的身边有太多双眼睛。当然,怪物们的眼睛数量不能一概而论,但往少了数只有一只或没有两种选项,往多了数却能有三四五六七……甚至数十上百只。就连游吝也清楚在这种地方动手,除非他真的准备好应付整个公司的所有怪物,否则完全是不理智的。
但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他却忽然疯狂地有了一种回头的冲动。
舌尖漫上鲜血的味道。
世界仿佛在轻微地摇晃。游吝低下头看着脚下的瓷砖,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晕眩。疲惫忽然漫上了他的血液,然后是内脏,最终让他的骨头摇摇欲坠。
他没有犹豫太久,转过身去。
就像是帆船倾倒到一定的弧度,最终总会连着高高的桅杆一起沉入大海中不见踪影。卡戎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出众,主要在于他金属般美丽的银色长发。但身后的人群中早就没有了标志性的长发,也没有任何相似的背影。
仅仅过了几秒钟。
不是在这个大厅,人类近乎直觉地意识到,是在哪里也不能再找到他了。
尽管他明确地、并不意外地得出了这个结论,但距离理解这件事还有一定的距离。
这就是结束了。游吝想,那么,卡戎一直以来想说的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这甚至是他留在这里的唯一理由。而他也只是随意地回了一句话。他站在大厅的正中央发怔,觉得这来的太简单了,太轻率了。比死亡还要简单、还要轻率。
因此他最终还是浪费了大量的时间,带着他的匕首和手枪寻找人工智能。
一无所获。
人类伸出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在手指和心脏之间,隔着一层纯黑的手套,一层西服,一层内衬,一层薄薄的皮肉,一层莹白的肋骨。每一样的分量都很轻,但加起来时却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隔阂,而他手心的伤疤迟钝地甚至没有任何感觉。
他每杀卡戎一次,那双冰蓝色的瞳孔就更淡漠。但后来的那几次,他几乎感受不到什么区别。人工智能几乎只是看着他在胡闹。
那是没有感情的“物”的神情。
原本属于你的物品有了其他的归属,你当然可以责备它,惩罚它,伤害它,但你不能指望它原谅你,或是它悔改,因为它只是严格地按照“物”的逻辑运行不殆。
够了吗?游吝问。当然对他来说还不够。
但再纠缠下去,对原本只是所有物的人工智能投入如此固执的情感,也未免太可悲了。即使是对自己的生命,他都从来没有这么深的执念。承认那只是他做过的一场想入非非的梦境,就到这一刻或许算得上适可而止。
夜晚已经在公司的窗外竖起了瞳孔。
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深夜八点。
人类微微垂下漆黑的瞳孔。
如果他故意走到卡戎所警告过的办公室,人工智能或许会本着对他负责的心态再次出现,这当然是一个自然的想法——但这个想法想要换取的,只不过是对方对“人类的生命”最低限度的反应,也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想了想,游吝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的指尖下意识在口袋里摸索着,想要摸出一颗糖。指尖柔和的轮廓在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映射出包着五颜六色糖纸的糖果,紧接着是突然碰到指尖的尖锐的棱角。他停顿了一下。
那是公司休息室提供的薄荷糖。